慧通香学
四版西厢,香韵绵延
来源:本站发布时间: 2013-01-24

   

文学史上,有影响的“西厢故事”共有四版:唐代元稹《莺莺传》、北宋赵令《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》、金人董解元《西厢记诸宫调》、元人王实甫《崔莺莺待月西厢记》。四版西厢,在传颂浪漫爱情的同时,亦留下了丰富的唐宋金元时期人们用香的记录。

 

唐人用香之法颇多,如佩戴、含服、涂敷……养颜用品五花八门,而熏衣香方更是层出不穷。

 

唐人元稹的《莺莺传》行文简约,提及香的地方不多,却真实反映了唐代用香风尚。一是莺莺自张生房中离开后,“及明,(张生)睹妆在臂,香在衣,泪光荧荧然,犹莹于茵席而已。 ”元稹又于《会真诗》中记此情景:“衣香犹染麝,枕腻尚残红。”

 

相传,唐代女子傅身香粉中常添胭脂(即汉武帝时,匈奴失之而哀恸的“焉支”),使之微呈粉红。元稹曾有诗云“忆得双文衫子薄,钿头云映退红酥。”双文者,人云莺莺之原型也。

 

北西厢《窥简》

 

《莺莺传》又写莺莺寄信给张生:“兼惠花胜一合,口脂五寸,致耀首膏唇之饰。虽荷殊恩,谁复为容?”

 

“口脂”是古时女子的唇膏,孙思邈《备急千金要方》记述了“炼蜡合甲煎法”:“蜡二两、紫草二两。上先炼蜡令消,乃内紫草。煮之,少时候看,以紫草于指甲上研之,紫草心白即出之。下蜡,勿令凝,即倾弱一合甲煎于蜡中,均搅之,讫,灌筒中,则勿触动之,冷凝乃取之,便成好口脂也。”

 

莺莺所用信笺,元稹写为“彩笺”。北宋赵令依《莺莺传》作《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》,改成“香笺、鱼笺、花笺”云云,如“密写香笺论缱绻”,“鱼笺微谕相容意”,“却写花笺和泪卷”,似更添了诱人香色,却隐没了原作玄机。

 

元稹曾与才女薛涛相恋,北宋李石《续博物志》载:“元和中,薛陶(涛)造十色笺纸,以寄元稹,稹于松花纸寄诗赠陶。”薛涛之《寄旧诗与元微之》最是感人:“长教碧玉藏深处,总向红笺写自随。”后人对《莺莺传》成文时间一向多有争议,在我看来,最早也在元和年间。莺莺这一形象,应是双文、薛涛等元稹所历诸女子之融合。

 

至于《商调蝶恋花词》所谓“香笺、鱼笺”,则可能是唐代广东罗州栈香树所制“纹如鱼子”的香皮纸,四川亦有名“鱼子”或“蛮笺”者,乃仿罗州香皮纸而得名。而“花笺”,则于南朝陈之徐陵的《玉台新咏集序》中已经出现:“三台妙迹,龙伸蠖屈之书;五色花笺,河北胶东之纸。”王实甫《西厢记》里甚至写出“纸光明玉板,字香喷麝兰”,玉版纸产于宋代之新安;倒是以香制墨,虽繁盛于宋,却晋唐亦有之,展现了香料之多用。总之,后世著作里纸品虽越写越繁,却皆与元稹之意味深长似是而非。

维多利亚与艾伯特博物馆藏元代景德镇青花人物故事图梅瓶,现存最早的出现在陶瓷作品上的《西厢记》插图

 

金朝经济发达,“桑麻数百里,烟火几万家,长桥龙偃蹇,飞阁凤腾翥”,“源源百货积,井井三壤赋”。有学者认为,其纵不及南宋,却尤胜北宋。而元代,海外贸易的范围与规模超过唐宋。文化思想上,金元则呈现多元化之态,俗文化空前发展,戏曲、小说涌现。

 

此时香文化持续繁荣,并在文学作品中得到充分反映。金人董解元与元人王实甫的两版《西厢记》,皆是“余香满口”。

 

傅京亮老师曾在《中国香文化》一书中写到:董解元《西厢记诸宫调》与王版相比,用香也甚多,并且更细致、更传神,还常借香来渲染各种情绪。

 

我读董书,实实为其写香文字所感。如:“朱扉半开哑地响,风过处惟闻兰麝香,云雨无缘空断肠。”“怕黄昏愁倚朱栏,到良宵独立空阶,趁落英遍苍苔。东风摇荡,不帘飞絮,满地香埃。”

 

其中,最妙到巅峰的应属莺莺听张生抚琴一段:“其辞哀,其意切,凄凄然如别鹤唳天。莺闻之,不觉泪下。但闻香随气散,情逐声来。生知琴感其心,推琴而起。”在这里,香不再仅是因人心情不同所见才不同的凡物。香是角色,而非道具。香与人心相通,香也有灵,香也有感,香也有情。端的是神来之笔!

 

董书所涉用香之法亦纷繁。描写女子妆容衣裳用香的如:“宝髻挽青螺,脸莲香傅,说不得媚多。”“脸儿粉腻,口边朱麝香浓。”

 

描写起居用香的如:“香烟袅袅喷瑞兽。”“霎时雨过琴丝润,银叶龙香烬。”“百和奇香添宝鸭。”“把莺莺扶上七香车。”

 

难得的是,董解元还写出了香深切融入文人生活的状态。如写张生居处:“好寄闲身,眼底无俗物。有几扇儿纸屏风,有几轴儿水墨画,有一枚儿瓦香炉。”写张生学琴:“曾师高士,向焚香窗下,煮茗轩中,对青松,弹得高山流水,积雪堆风。”

 

而如何用香,更能反应主人公的精神与态度。张生平日所用,乃是瓦香炉。待红娘送莺莺信笺来,当时便“取古鼎,令添香,置诸笔几之上……忙礼拜,躬身合掌,以手加额。香烟上度过把封皮儿拆,明窗底下,款地舒开。”

 

此书另有一处暗喻,即普救寺之由来。唐人元稹《莺莺传》里,原只写“蒲之东十余里,有僧舍曰普救寺,张生寓焉”。董解元却又添笔墨:“蒲州东十馀里,有寺曰:‘普救’,自则天崇浮屠教,出内府财敕建,僧蓝无丽于此……欲侍问是何年建,见梁文上明写着‘重拱二年修’”。至王实甫,更又演绎出此寺与崔家渊源,崔夫人道:“这寺是先夫相国修造的,是则天娘娘香火院。”

 

事实上,初唐释道宣所撰《续高僧传》之《蒲州普救寺释道积传》写普救寺历史:“先是沙门宝澄,隋初于普救寺创营大像百尺……”可见此寺隋初已有。《慈恩传》卷六载,在贞观十九年参与玄奘译经的人当中,证义大德有“蒲州普救寺沙门钟秦”,撰文大德有“蒲州普救沙门神宫”,亦早于武则天掌权之时。武则天只是曾扩建普救寺,并以之为香火院。

 

董、王二人有意突显故事发生之古刹与武则天的关系,其用意恐怕更在于暗示男女主人公将于寺中结合。《旧唐书》载:“太宗崩,(武氏)遂为尼,居感业寺。大帝见之,复召入宫,拜昭仪。”《新唐书》亦载:“高宗幸感业寺,见(武氏)而悦之,复召入宫。”董、王于此,亦其实早做了一反前人所设离散悲情,而成团圆美满的安排。


明仇英《千秋绝艳》之崔莺莺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