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傅京亮先生谈“香”,绝对是一种享受。
一杯清茶、一缕幽香中,一种旧时文人贵族的生活方式悄然而至,粗糙、喧闹的当下被隔离在香氛之外。韩寿偷香、孟德赠香,古人生活的细致优雅实在令人神往。穿越回去是不可能了,但月亮还是那个月亮,借着典籍和传人,领略一点余韵,也可以绕梁三日。
无知小儿焚香煮粥
傅京亮出身于书香门第,祖籍莱州。在他的童年,父母忙于革命工作,他就浸淫在乡间长衫老者们的文人雅集中。小院子,葡萄架,几位老者品茗斗香作诗考证,外公还端着小茶壶,踱着四方步,捻须吟哦,也时常地亲自给傅京亮开蒙,《诗经》《史记》《左传》不拘哪个章节随性给他提点提点。
祖父家富有藏书且规矩极大,每年晒书,祖父都亲自操持,用秫秸和渔网搭好天棚,把那些线装书一本一本晾出来,傅京亮就扒着门缝往里瞧,大气儿也不敢出。书房里的大瓮中有大大小小的烂木头,阳光下会有特别的香气。傅京亮可不懂什么一片千金的海南沉香,还偷偷拿给小伙伴玩耍。有一天他忽发奇想:太阳底下香气明显,火烧一下不是更香吗。于是熬粥的时候就在柴火里丢进了一块木瓜大小的“烂木头”。木头中的油脂遇火爆发,散发出浓郁的香气,把五岁的傅京亮兴奋得手舞足蹈。
傅京亮由此上了第一堂沉香课,从此对香产生了兴趣。祖父、外公和耆老们的斗香逐渐和那些线装书一样吸引了他的注意。那些大胡子的老者们,很有默契地到外公家聚会,背着的褡裢里,时不常地就会掏出笔墨纸砚和线装书,有时也从里面掏出瓶瓶罐罐,取出一些粉末或香丸、香膏,放在烧红的炭上。远远地看着这些老者,有时端坐,有时手舞足蹈,有时还互相争论,傅京亮心痒难耐,逡巡着不敢上前。偶有一次,一位叫张鸿鼎的老者招呼他过去,傅京亮赶紧把鼻子凑到香炉上面,使劲地嗅香气,忽然就被人从后面敲了一下。一回头,看到外公的沉脸和折扇:没规矩,怎能把鼻子凑到香炉近处呢。于是又是一次罚跪和启蒙。从此,这个孩子获准进入外公的书房和雅集,也正式开始了他对传统文化的习染。
寻找“对”的感觉和“对”的自己
文革中,家中的藏书毁于一炬,祖父、外公和乡间士绅的文人雅集销声匿迹。外公的书烧了,但肚子里的学问无恙,依然每晚挥毫泼墨。家中残留的线装书成了傅京亮的至宝。
这种家学带给了他不同的精神气质和谈吐。他那时候不懂得自己沉迷在线装书中到底在找什么,只是凭着本能在找一个没有指示,可以安放灵魂的空间吧。
他工作的莱州玉雕厂有一位王老先生,技艺高超,无论是日伪时期,还是国民党时期,都受到礼遇。即使在文革中,也身份超然。他冷眼观察了傅京亮一段时间,私下点拨他:干这个活儿,是个文化,走到高端就是个修养。你不要像他们只是个做工,做的活儿只见规矩不见神气。
这样的老先生已经人老成精,肯冒交浅言深的忌讳在那样的氛围下说这几句,可见对傅京亮的青眼。
他的话给傅京亮打通了线装书储备和玉雕厂现实之间的通道。王老先生指点他学画画,找几个设计科的老师傅指点。结果傅京亮上手的第一件活儿荷叶花苞青蛙,就招来了谴责:你骗人吧,你肯定学过,这感觉很“对”。
傅京亮很冤枉:真没学过。但他在那些耆老的雅集中早就熟悉了这些感觉。
之后傅京亮做过很多工作,但一直没有远离过线装书所代表的生活。那些雪夜围炉读旧书的夜晚,他的鼻端似乎总能嗅到祖父和外公书房大瓮中散发的香气。
在他理解:古人的“修”,就是人怎么把自己塑造出来;古人的“修”,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方式;古人的“修”,就是要一个“万古流芳”的结果。古人的“芳”,就应该是这个民族的“魂”和“脉”。他重新去读山海经去读礼记尚书诗经,恍然“烧香”在祖先生活中堪称“亮点”。祭祀也好,修养也罢,都离不开香。古人修养道德滋养本性。人喜欢香,就是一种见贤思齐,所以屈原的作品中那么多香草齐齐亮相。
30多岁的时候,傅京亮终于找到了可以研究一生的领域。
方子是死的,心法是活的
这次,他彻底沉潜到古典文丛中,自己搞了香料按香谱来研制。感觉不对就到民间去寻访。山东的莱州龙口都曾为宫廷制香,他特意去寻访,还远到湖北湖南福建等地。收获比较大的是在武汉遇到了一位姓徐的老太太。
当时是湖北的一位老和尚送给傅京亮一支香。傅京亮从这一支香上找到了幼时耆老雅集时那种熟悉的感觉。他想起了玉雕厂老师傅对他首件作品的评价感觉很“对”。可惜的是老和尚只知道这位徐老太太住在武汉某区。傅京亮就带着这支香大海捞针似地找去了。
也是机缘巧合。他找了两次大约花了20多天,还真找到这老太太了。老太太一见傅京亮拿出的香,就说:这是我做的,是谁谁给你的吧。老太太家境普通但气质卓然,清瘦纯净。老太太言到家里已经不做香了,那些工具无论是紫檀的还是别的都已经毁于一炬。从前家族的秘方都是代代传给长媳的,这是祖制。可现代人心性不定,已经不把香作为圣物灵物,就是给她方子,做出来也是假的,不灵,不如不传。
傅京亮跟老太太谈了自己对香的理解和困惑。老太太品貌鉴色,心里认可傅京亮,倾囊以授合香的要领,细细讲解了什么是君臣辅佐,什么是五行生克,把心法一一告知。老太太说纸上的方子是死的,怎么让方子活过来就是心法了。这就像做菜一样,你只知道原料和作料,不知道什么火候放什么比例的配料也是做不出好菜的。老太太还随手给傅京亮补了残谱。
傅京亮感觉老太太给了他一把钥匙,盘活了他这些年的储备。
薛宝钗的冷香丸并非个案
80年代傅京亮的祖父去世,给了他一包旧书,里面有很多书写的香方。这些香方在傅京亮的心里瞬间都活了起来。
其中有一款香方标识着“本方源于少林,归于武则天”。这个香方是当年少林寺送给武则天作为专门用香的。后来这个方子在石友火烧少林寺的时候,已经毁掉了。但恰好傅京亮的祖上在笔记中记录了这个方子。傅京亮去少林寺的时候,和寺里的师傅谈起这款香。师傅们直言可惜。傅京亮说道,我家里有这个香方,我也做了好多年这款香。当下将香方奉上并为之做了这款香。这款香名为旃檀微烟贡香。这款香是典型的唐香,非常华贵典雅大气。
而在我们的交流中,傅京亮谈的比较多的是宋香。宋代的知识分子和贵族阶层多是玩香的高手,譬如宋徽宗、蔡京、黄庭坚、陆游、李清照等等。宋香因文人主导呈现出冷峻高耸意蕴长久的特点。《红楼梦》里宝钗用的“冷香丸”让我们叹为观止,实际上在宋代很多文人为了一款香做个几年非常正常。有很多原料必须在一定的时刻一定的地点采集,否则效果就不对。比如大家都熟悉的艾蒿,就必须在端午节早上5点之前采摘。因为香性属阳,端午正当至阳是最佳时机,但万物负阴抱阳,“和露采摘”又成了关键。根据史料推断,苏东坡的“雪中春信”就用了最少七年。他要传达一种雪中梅开的意境,光梅芯上的雪水就让他等了好多年。根据傅京亮的实践,这七年并不夸张。
傅京亮曾经做过一款“百花之宝”的香。这款香也是出自祖上的笔记。其中有一样是要采用三月三的雪水。傅京亮一直不相信三月三还可能下雪。没想到2000年的三月三,还真就下雪了。他掐头去尾收了中间的雪。果然那雪水不同反响,用来泡茶一点夺性都没有,非常醇和。他请全国各地的朋友帮忙收集了当年的百花,准备了千年的沉香。待雪水窖藏一年后和香。
和香其实是一个创作的过程。他有一款香叫做“夕雾清芬”,灵感来源于那一年在南方山中的一个薄暮。山中野花极多,轻雾袭来,阻隔了花香。一会,草木花香在雾气的润泽下更加令人陶醉,简直无法用语言描述。他用了两天两夜才把这种感觉用香表达出来,用了十几种香料,考虑了初调、前调、中调和厚调的层次,最后加了一点沉水,窖藏后再品,简直都不舍得出手了。
禅修、证香与素食
十多年来,他一边禅修一边证香,成功复制证得了汉代以来的香方近两千个。从1982年到1989年,他每年夏天都到泰山后石坞采药、炮制、和香。在这个领域浸淫日久,他的身上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。现在想来,最好笑的变化发生时他恍然不觉还以为自己患病到医院去检查。
周末朋友们来聚餐,他亲自下厨,不想客人走后呕吐不止。他以为是食物的问题,但所有的同食者都没有同样的反应。晚上又是如此。连着几天都是这样。但医院检查又显示各种指标正常。后来他就只能吃点蔬菜和咸菜才觉得舒服安然。那时还没有素食的概念。他百思不得其解。后来偶然和老师谈起,老人家大笑:傻孩子,和香的人是一定要吃素的。时间久了,你的身体自然排斥荤腥的东西。他想起了徐老太太所说的“圣物”“灵物”之言,想起了古人的祭祀前都要沐浴斋戒的仪式。心下了然,更加坚定。
九十年代,他和朋友们建立了我国第一个传统香科研生产基地“山东慧通香业有限公司”,公司成立之日起至今始终坚持按古法炮制。有一些产品供不应求客户要求扩大生产,他表示为难:原料采集费时费力不说,他也变不出那么多食素者和香啊。
2003年, 他建立了我国第一个香文化专业网站《中国香文化网》。在网站首页,他开篇明义:
人类对香的喜好,乃是与生俱来的天性,有如蝶之恋花,木之向阳。
他与香的缘分,正是如此。
傅京亮,中国香道协会主席。
著有《中国香道》、《中国香文化》,我国首家纯天然传统香生产厂家“山东慧通香业公司”的发起人和法人代表。河南嵩山少林寺和香文化首席专家。2005年组织举办我国首届香文化展。在济南建立了全国第一家汇集各个时期风格的慧通香堂品香体验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