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知道世间有般雅事名曰“品香”。
早知道香贯穿于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无数次的分合兴衰。
但很长一段时间,我都并无多少学香的兴趣。彼时满目充斥着纳香指掌之间,临渊履薄、小题大做状的所谓“香道”画面;览读史书,虽见古时曾有浪漫如梅询者,“每晨起,将视事,必焚香两,以公服罩之,撮其袖以出,坐定徐展,浓香郁然满室”,也终究遮不住骨子里的矫揉。
所以,我懒得去学品香,懒得庸人自扰地附庸风雅。
直到有一天,和傅京亮老师通过微博交流,听他讲年少时“常入山林,听月闻涛,野蔬充饥,涧水润喉,盖天铺地”,某天炽日炎炎,岩石被烤得炙热,他索性以岩石为炉,将随身携带的香丸置于其上,须臾间芬芳四溢,竟引得漫山翩翩蜂蝶成群结队寻香而来!
我听得心驰神往,原来,香也可以品得如此无拘无束,如此倜傥自在!
相传李太白曾入山林之间,负瓶瓿,而贮浓云,归来散之以内,即所谓“日饮清泉卧白云”也此等与天地共乐的气魄,正与傅老师的山石灼香异曲同工,实非梅询等撮袖藏香、碌碌于檐宇案牍之辈所能企及。
倒是千年前的中东医圣阿维森纳,曾在他的《医典》里记载过一个“将葡萄酒或柑桔、莳萝、薄荷水倾倒于烧热的石头上”的法子,但那为了借此芳香蒸汽熏眼睛以保护视力,属于旅行中的摄生法。
我曾问傅老师,虽然古有“香药同源”之见,但配药与制香可有区别?傅老师说:“配药无意之间还是着了形而下之束缚,而香之配伍则是基于天地人共有之性,所以看似理相通,是有天壤之别。”
自此,我对香刮目相看。
我决定学香,而且只和这个会用香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老师学香。
我想有朝一日,我也要到天地之间去品香。
在泰山名人酒店参加经典香学研修班,主办方安排的普照寺香会终于让我如愿以偿。
很多人生怕香在室外会散失,其实,天地人呼吸之间,灵气周流,天地之香、人之性香、草木泥露之香与炉中众香此吐彼纳,聚和生化,才成善妙无比的真香!
第一次在天地之间品香,才发现“同呼吸共命运”是这么神奇、这么令人感动的事!同班学习的陈强大哥告诉我,泰山有石刻曰“呼吸宇宙、吐纳风云”,真妙语也!
人在天地之间,似乎一切感官都变得敏锐了。以前从不知香之灵妙竟至于斯!此来彼往,品香人变、心变,皆可瞬息随之。原来,茫茫人海,孰亲孰疏孰可与归,熏一炉香,即刻即知也!我忽然想到传说中伏羲女娲观烟之合遂而交合,其实并不虚妄。烟即明鉴,自知人之性命同异,自知运气之轮转!甚至上古柴祭以之获谕于天,亦真实也!
傅老师讲品香须鼻闻、心观、毫毛孔窍品,以达天人相应,性命相合。
我想,鼻闻,可感香中之美。香是艺术,凝结着和香人的心境情志,以及一个时代的世态风华。
心观,可明香中之道。由尘发知,参悟空色。便如“一月普现一切水,一切水月一月摄”,以慧心观香,香即一切。傅老师说:有亦能化,无也可生。有无互化,天道不息。空而不空,色而不色之中方参得出色亦空、空亦色之源头。
毫毛孔窍品,可通香中之灵。香中所聚天地精华,自毫毛孔窍而入,在气血经络中流动,或正如《性命圭旨》所言,“流通百脉,灌溉三田,驱逐一身百窍之阴邪,涤荡五脏六腑之浊秽。”且再借司马迁《乐论》之喻:“动荡血脉,通流精神而和正心……合生气之和,道五常之行,使之阳而不散,阴而不密,刚气不怒,柔气不慑,四畅交于中而发作于外,皆安其位而不相夺也。”
傅老师又讲到唐人李密品香,常独入山野,欣赏炉中所焚之香与草木清香融合的美妙。“舒啸情怀,感悟天地之理。”
遥想古人彼时之态,“戛然长啸,草木震动,山鸣谷应,风起水涌。”香之于他,正是“天之与人有以相通”也!炉中香再妙,终归亦不过尘中之尘,与其为之拘迷,何若由之而悉此身之微奥、通宇宙之无极?与其赖之滋养,何若由之而导内性之真香、汲天地之正气?
又听傅老师说:近闻是香,远品为馨。品香时身正则心正,放松,放下,使香通过空间运化,在品香者周身运转,出入有间无间。
我忽然悟到:原来老师一直强调的品香之“远”,不仅是礼仪要求的距离,美学要求的空间,处世要求的克制,更是“谷”!
明德惟馨。
上德若谷。
虚而能受,故此谷神不死!
“谷神不死,是谓玄牝。玄牝之门,是谓天地根。绵绵若存,用之不勤。”
这当是品香之环境,亦当是品香之心境。
傅老师谓“品香如治国”,更让我豁然开朗:“大邦者下流,天下之牝,天下之交也。牝常以静胜牡,以静为下。故大邦以下小邦,则取小邦;小邦以下大邦,则取大邦。故或下以取,或下而取。大邦不过欲兼畜人,小邦不过欲入事人。夫两者各得所欲,大者宜为下。”
山林间品香,香韵时彰时隐。令我记起闲暇时游览山水名胜,曾于喜亦非喜、寂而未寂,亦不计心空或不空之际,或闻周遭香气袅袅,或觉远处琴乐声声,不知是心生抑或真有。忽而寻见群花、乐队,既喜此情非幻,又叹果非心修。及近所见,却又觉似是而非,便疑是耶非耶?原来,真香真乐皆随我身,愈寻反无觅处,不如随其自在。然而毕竟心动,香乐不复。追忆心动前之妙,亦恋亦得意,盼其复来。及至视此诸情皆淡,不经意间,香乐方又起,心无碍即现。又不知多久,香乐虽堪珍,却不再执着于此,了悟天地人之妙多矣,香乐亦其一相。自此欢喜愈加多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