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人附庸风雅,兼受东瀛“道”、“技”混淆之惑,每每动辄论道。似乎不称“道”,无以彰显境界之高:言茶则茶道,言花则花道,言书则书道。
香未能幸免,故也有了香道。
究本溯源,“香道”二字倒也并非全属无稽。傅京亮老师也曾以“中国香道”为题撰写香学专着。
然而,此道非彼道。
《中庸》有云:“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,修道之谓教。道也者,不可须臾离也;可离,非道也。”
傅老师总说:“香是用来养性的。”他的“香道”,亦可谓“率性之道”。
香臻妙谛,实为心音所化。正如孟子所言:“尽其心者,知其性也;知其性,则知天矣。存其心、养其性所以事天也。夭寿不贰,修身以俟之,所以立命也。”
故能天人合一,性命相和。
如今,知文以载道者众,悟香以载道者少。
周敦颐论“文所以载道”曰:“文辞,艺也;道德,实也。美则爱,爱则传焉。贤者得以学而至之,是为教。”
然而世间文辞有限,着于文时,心之真意常已失其大半。
禅宗强调:“教外别传,不立文字,直指人心,见性成佛。”
古来说法之成败,指心见性而已。
香之通无化有,出入有间无间,恰最宜作为“修道之教”,故“以香说法”之香积净土为佛国至高之境。
我原本最是好逸恶劳,喜静不喜喧。有时连自己也奇怪,怎么一到了傅老师面前就喋喋不休得让人头疼,问东问西问古问今,问个没完没了,好像要把几辈子的不解通通从他那里找到答案。
或许是因为,轮回往复里,能遇到的值得相询之人实在不多吧。
可是,问了那么多,似乎又并没问到过真正想问的。
有那么多真正想问的,也其实从来不知该从何问起。
直到一日,品了他集半生修为所创的四款香品,忽然间,所有疑问迎刃而解。
原来,语言交流再多,终究囿于我的此生之命与他的此生之命,实难淋漓尽致。
而香之所述,则可破去时空藩篱,宣尽本性志趣,“我自己”与“他自己”间无碍无阻,心领神会。
傅氏妙香载道为何,难用语言描绘,以下仅为品香过程的点滴记录
因前几日睹徽宗《雪江归棹图》而心驰神往,特别好奇傅老师香中的“雪”是何境韵,于是四种香品里,我首先选了“闻雪”来品。
出乎意料,香云起处,竟全无冰天雪地的幽寒!我惊奇地“咦”了一声:“怎么这么暖?”
老师莞尔:“雪本来是暖的啊。”
温煦,宛若阳春。
一时间,脑中先存下的前人“独钓寒江雪”等等诗句,《西岩松雪图》等等画作,在此香的比较下,竟都成了冷寂病郁的凭白折磨。
我喃喃:“这香的意境,已非两千年之内所有。”
老师得意地笑着:“两年前……嗯?”
对,不止两千年!
这香至清至阳,便如我只在书中读过的,“笑语晏晏,有可喜乐的太阳”的“妙相人间”。该是三王之际吧!
有道是“三王之事,万不存一,诗书所记,圣贤所立,有可长太息者独器也乎哉”。其实,重器虽存,毕竟数千载风霜销磨,最初的天真早已蒙上了沧桑。反倒是这香中的纯朴气息与强大的生命力,才全无折损的呈现出上古风貌。
雪降于寒日,但秉承天心,润泽四野,积蓄着盎然生机。
冬去春来,寰宇间,自有阴阳消息,生生不灭。
老师斋号“听月轩”,“听月”之香想来正如其自传吧。
充满期待地将香燃起,我顿时愕然。
追着他嘟囔:“这……这怎么像女孩子和的香似的……”
他一怔。
我却不待他说话,又惊诧低呼:“好欢快啊!这香竟然这么喜悦!”随即我顽皮一笑,“我发现,老师您实在是个心理特别特别健康的人!”
老师佯嗔:“原来你一直以为我是个心理不健康的人啊!”
我敛容道:“不是。其实古来才子,吟诗作画嬉笑怒骂,纵然多有传世奇作,但心理真正健康的实在不多。无论是‘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’,还是‘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’,看似潇洒,骨子里却藏了太多的寂寞与无奈,甚至愤世。时代近些的如金农画里月华,奇则奇也,更实陷痴狂……”
究竟,这听月香里的欢喜从何来的呢?
我搜肠刮肚地寻找自己所知的,如斯欢喜的月。可纵再向前溯,便如《诗》之“月出皎兮,佼人僚兮”,到底还是“舒窈纠兮,劳心悄兮”啊!
偏偏,这份由心而发的欢喜又恁地熟悉!
啊!青州微笑!
我想起我在国家博物馆初见青州龙兴寺出土北朝佛像时的感受
“那含笑伫立的佛,亲切、欢喜,慈悲,仿佛能包容世间一切种种,他的门,向一切众生开启,无尽的希望从不削减。
那一刹,我知道,哪怕我痴顽,哪怕我孽障重重,他都爱我,不会厌弃。
他会渡我!
或者,此时见他,便已是岸了。
我傻傻站在佛像面前,对着他笑。
忽又好像在外流浪太久的小孩,终于回家,忍不住宣泄满腹委屈,并且喜慰至极,悲辛相交,不由得泪若决堤。
原来,佛像亦是佛法,不必一字,却将种种奥妙皆融入其中:远离颠倒恐怖,究竟涅磐。”
好像冥冥中早有朕兆,我初见佛像时,竟然首先念及的就是傅老师,当日曾想:
“我一直隐隐有个念头:傅老师的香,其实可以更‘好闻’的。
如今在佛像面前,顿时悟到:便如佛像,好看的未必最好,香不也如是?而傅老师追求的意境,亦其实与那龙兴寺佛像相通吧。
香积如来能以香气说法。
色声香味于众生,是迷失处,亦是觉醒处。”
如今老师竟真和出我向往已久的香韵,于我也真真是前缘有寄了。
香在鼻端出入,我忽道:“我错了,这香不像普通女孩子。这香柔,但厚德,其实如坤卦,‘安贞之吉,应地无疆’。纵映女子,也该是嫦娥‘逢天晦芒,毋惊毋恐,后其大昌’。”
“和”之真髓,恰就在负阴抱阳,不偏不倚,以得恒常。
老师用香言月,月却绝非孤月,也所以他的月无大多文人描绘出的凄惶。
天地日月一般,月之光乃日之光也。地中生物者,皆天气也,无成代终,地之道也。
此即《易》之所云:“日往则月来,月往则日来,日月相推而明生焉”。
“沐风”。
时值夏日,我燃香时满心盼望着沐风香一燃,立时出现“夏有凉风”的安慰。
结果,最先感受的不是“凉”,竟是“咸”!
我望着老师:“好咸啊!还是热的!是海风不成?您老人家不愧是齐国人,渔夫的味道出来了。”
老师笑:风里五味俱全,遇热则凉,遇寒则温。
我不禁脑中闪过《吕氏春秋》所言:“调合之事,必以甘、酸、苦、辛、咸。先后多少,其齐甚微,皆有自起。鼎中之变,精妙微纤,口弗能言,志不能喻。若射御之微,阴阳之化,四时之数。”愈发想起烹饪,想起食盐。
又静静品了一会儿,我沉吟:“不是简单的风,好像曾吹遍过千山万水,也好像曾吹遍过千秋万载,带着无限时空里的许许多多的信息……为什么,我好像闻到飞龙出海的味道?”
老师双眉一挑,眸光烁烁。
我望着他:“可是‘风行天下’之象?黄帝至治之世,天地之气合以生风,天地相遇,品物咸章。刚遇中正,天下大行……莫非,香里面藏的,是风后?”
老师不置可否。
我顿知并非那么简单。
心里有两个自香燃起时就生出的字逐渐清晰:“南薰”。
当时我猜,或许是暖风熏然,令我觉得若南风拂面之故吧。隐约想起句“南风之薰兮”,却实在一知半解。
直到今天得空找到《南风歌》来读,不禁惊得目瞪口呆:
“《史记乐书》曰:舜歌《南风》而天下治,《南风》者,生长之音也。舜乐好之,乐与天地同,意得万国之欢心,故天下治也。
陟彼三山兮商岳嵯峨,天降五老兮迎我来歌。有黄龙兮自出于河,负书图兮委蛇罗沙。案图观谶兮闵天嗟嗟,击石拊韶兮沦幽洞微,鸟兽跄跄兮凤皇来仪,凯风自南兮喟其增叹。南风之薰兮,可以解吾民之愠兮。南风之时兮,可以阜吾民之财兮。”
竟然活脱脱的就是沐风香所描绘的景象啊!
唯一有出入的,是我把河风当做了海风。却也难怪,因为那风有含盐海水气。而南薰之盐,却是盐泽的池盐而非海盐。明人张瀚《松窗梦语》解之曰:“池中所产为形盐,以其成形;又曰解盐,以地名也。不俟人工煎煮,惟夜遇西南风,即水面如冰涌,土人捞起池岸,盛以筐袋,驱驴骡载之,远供数省之用,实天地自然之利。大舜抚弦歌《南风》之时,‘可以阜财',正指此也。”
从前只知香有画描之功,却不知还有人可用香来讲故事!
和香之法,出神入化竟至于此!